86、怒火中烧
江蛮音方才的星点笑意已荡然无存,面色沉了下去,也平静得有些不正常。
她称不上害怕,现在只余疲惫。
和薛止周旋这件事,逐渐让人觉得厌倦。
江蛮音定定看着前方,却没看他的脸,只看到薛止洁白的手指,从容不迫抚着沾了泥土的珠翠。
薛止在树影下,弯了弯指尖:“娘娘,过来。”
清风掠过树梢,翠绿茂盛的叶子,一簇簇垂下来,团青的雾一样,打在他低垂阴冷的眉眼间。
江蛮音的视线,转了弯,落向天边的青山。
默了半晌,从唇间吐出一颗青枣籽来,并不回他的话。
这二人,连日落投下来的侧影都是寂的。
薛止离她几步之遥。
慢慢走近,蔽遮感愈发剧烈。
苏临砚站在一旁,嗓音清冷:“掌印大人,注意场合,注意分寸。”
在薛止视线看向他的那刻,苏临砚端然平视着他,把尖锐的目光尽收眼底。
他继续道出四字,尾调平稳,“注意身份。”
薛止握着手心的钗,捏得太紧,磨砺的尖已在掌心戳出深红烙印。
他浑不觉疼痛。
薛止一点点弯起嘴角,笑得悄无声息,“苏临砚,我没听错么。你居然也有资格说出这句话来。”
他的眉目,终于沾了几分,明目张胆的阴狠。
江蛮音闭了闭眼,打断他:“别闹了。”
好像这三个字不够一般,又道,“薛止,别再闹了。”
她站起来,绕过前方的苏临砚,走到薛止面前,想要拿过他手上的珠钗。
薛止并未松手,金银之物,成色都是一等一的,这么几分力气,已让钗环变形,接近扭曲。
他不把珠钗松开,反而抓紧了她的手腕。
江蛮音气息乍然收紧,“你没听他说吗,注意场合,注意分寸。”
薛止低低呵笑一声,打断她,“江蛮音……”
“别再念我的名字。”
江蛮音声音压低,生怕他在这里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,“掌印大人。”
她说,“你要注意身份。”
“我的身份?”薛止语调很冷,吐出的话也渗着凉意,他冷笑着道,“我可真是您的奴才……”
“被娘娘,一而再再而三的——欺骗,惹怒。”
他似是想不明白,盯着她不放:“江蛮音,你是怎么突然变了副样子……”
江蛮音轻仰起头。
她勾出一个淡笑,笑得极浅。面容在疏落的叶下极其模糊,朦朦胧胧的,江蛮音叹了口气似的,“薛止啊。”
她问,语调还带了些柔和的口吻,“变成什么样了?”
他执着手中的钗,一点点靠近,推进她乌黑的发髻中,微微低头,她耳边道:“怎么毫不害怕,毫不顾忌,毫不掩饰了?”
江蛮音确定他把珠翠一颗颗沾回了自己的头上。
她又变回了旁人眼中的贵妃娘娘。
江蛮音摸上有些变形的发钗,只是道,“掌印大人,你又把本宫的珠钗弄坏了。”
答非所问。
薛止很难不生出异样情绪。
他生来不能掌控自己的人生,于是一生所求,皆是掌控。
从贪权窃柄到太阿在握,控扼他人生死,他谨遵教诲,早已不是当年供人取乐的金陵银鹇,熬过漫漫长夜,也早已不甘低伏于人。
应该也不记得痛的味道。
没人能让他疼痛。
可为什么。
这蓬勃的怒意不该是嫉妒吗,为何他会感到痛苦。
不止是左眼的旧疾在疼,还有别的地方。他的心脏在胀痛,喉咙有些撕裂感,他想冷笑,发现呼出的气息尽是寒凉。
江蛮音,你这副淡漠的表情是为什么。
凭什么。
她不该如此镇定自若。
隐秘的心思被发现,用了千方百计糊弄他的事实被揭露,江蛮音为什么可以这么,全然不在乎。
江蛮音抬头,她发现薛止的目光已经接近幽暗,玛瑙似的红痣鲜艳无比,要把眼底染成一片鸽血红。
他现在有种诡异的阴冷感,浮着层淡淡的戾气,“江蛮音,我看到了。”
江蛮音知道啊。
她微笑着,用微不可听的气音,心不在焉说着,“还是瞒不过掌印,被发现了啊。”
被发现了啊。
被逮住了。
真的是这样吗。
还是她根本没想着要隐瞒下去。
因为她现在的口吻,和昨夜那个,飘飘忽忽的‘嗯’,一模一样。
随意,闲淡。
让人怒火中烧。
薛止摸上了腰间的螭龙,他搭着刀柄,长指蜷曲的线条异常冷硬,只一刹那,眉目瞬染了彻骨寒气。
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摸刀。
或许因为怒意无法消解。
如何消解?
恰此时,苏临砚走了过来。
薛止突然想要作呕。
从一开始,就讨厌的人。
有濯濯耀眼的风度,像倒春寒正冷的天,永远波澜不惊,肃穆清高。薛止厌恶这副虚伪的人皮。
他要剥开苏临砚冷静的假面。
苏临砚上前,要合上他启刀的手,四下寒枝雀静,几方官员自觉离得很远,看不到他们暗下的交锋。
苏临砚挡在江蛮音面前,凝视他许久:“掌印大人,贵妃恤下,与民同安,不必簪凤钗花。”
薛止抬眸看向他,唇边挂了一抹冷笑,面上嘲讽。
他抽刀而出,一滴鲜血顺着仍在颤动低鸣的刀刃滑落,于青天白日下,那一线刃红得发暗,竟然有些触目惊心。
螭龙铛的,被扔在地上,溅起一道轻尘。
薛止捻捻指腹,原来是因为方才扣刀太紧,手指已被刀刃割伤,鲜血正随指尖滴落。
而他脸上毫无表情。
“苏临砚。”他就着受伤的手,长指叠起,吹了个哨响。
他的骏马闻声而来,马蹄声嗒嗒。
薛止拉缰上马,在马背上,回身扫了他一眼。
“跟我来。”
不是商量,是命令。